冬日下午阳光稍弱，尽管穿着羽绒外套，冷风打在脸上，还是令人不自觉地拉紧外套。

　　下课铃响起，高岗镇中心小学的学生冲着跑出课室。有的在一楼教室门前奔跑、跳绳或肩并肩说着悄悄话；有的则跑到教学楼背后更大的操场，在足球场草地上打滚，或抢抓课间10分钟时间打起乒乓球。运动带来的热量，让孩子们足以抵御寒意。

　　2024年10月，佛冈县教育局发布《佛冈县城乡中小学（幼儿园）布局优化调整规划（2023—2027年）》（下称“规划”），引起师生、家长关注。

　　规划结合近五年常住人口出生率，以及未来五年入读需求预测等多重因素，在2024年至2027年，分阶段撤销30所学校（含“空心校”和小规模学校），规划7所小学撤销高年级仅保留低年级。结合推进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新型城镇化工作，规划在县城区域新建、改扩建一批中小学校和幼儿园，新增5700个公办学位。

　　数据比较抽象，笔者通过走进校园，对话师生、家长等多方，探寻县域学校布局“洗牌”背后的现实考量和教育逻辑。

　　2024年春季学期结束后，诚迳小学正式撤销。短短几个月时间，杂草已经“占领”校园。杂草覆盖之下，已经看不出200米标准跑道的轮廓。

　　漫步在校园，鸟鸣声环绕着耳边，青草香味填满鼻间。走进四层高的教学楼里，教室空荡荡的，个位数的桌椅与偌大的课室难以匹配。但这萧条的一幕，并非学校撤销后才出现。

　　“连课堂读书的声音都不大。”成庆山描述起学生之少时，如此感叹。他从2019年开始担任诚迳小学校长，是诚迳小学最后一任校长。

　　校长能喊出全校每一位学生的名字，这在城市学校实属罕见，但这在仅有58名学生的“麻雀学校”里并不难做到。成庆山毕业于体育专业，全校的体育课都由他来上，同时他还兼顾低年级班的语文课。

　　2024年春季学期，是诚迳小学办学的最后一个学期，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。其中，二年级学生最少，仅有6名；六年级学生最多，有13名。“麻雀虽小，五脏俱全”，诚迳小学为18名学生开设了校车专线公里左右的自然村。

　　成庆山今年42岁，是诚迳小学9名在职教师中最年轻的。学校里年纪最大的老师59岁，马上要退休了。诚迳小学撤销后，这些老师转去石角镇辖内的其他学校任教。对于学校关闭，成庆山说：“长远来看，对学生来说是好事。”在更大的学校，师资更好，学习氛围也更浓厚。

　　学校规划撤销前期，成庆山和老师们先后三次进行家访，并做了调查问卷，调查未来五年的生源情况以及了解家长意愿。

　　诚迳小学有4名留守儿童，特困学生约10名。“在乡村学校上学的孩子，不见得都是家庭经济情况很差的。”通过家访，成庆山能直接感知学生家庭情况。“学生都很淳朴乖巧，没有调皮的孩子，他们多数在村附近玩。”

　　诚迳小学位于诚迳村大塘自然村，占地约1800平方米。如同绝大部分乡村小学一样，以其所在的行政村命名，学校招生范围也限于村内。2001年，为了筹办新校，大塘自然村村民捐出自家的地，拼凑地块建起了诚迳小学。

　　学校停办前，校方与村委沟通过，并在村委张贴停办公告。村干部对此虽然没有异议，但内心是不舍的。不少一线教师也希望尽可能保留乡村学校。“一旦撤销后，再想恢复办学可就难了。”罗老师是一名乡村教师，也是任职学校所在乡村的村民。他们更愿意抱着乐观心态，期待未来学生人数会增加。尽管大家都知道，这个可能非常渺茫。

　　根据广东省全员人口信息系统，截至2024年11月，佛冈县户籍人口总数35.9万人，比上年减少3221人，下降8.90%。全县出生人口为2868人，同比增长3.73%，出生率为7.96‰。

　　一线教师对人口增减有着最敏锐的感知。有的教师已经不在高岗镇工作，昔日人口鼎盛的数字仍刻在他们脑子里。

　　高岗中心小学副校长罗伟祥与已调离高岗的老师聊起当年事，“2006年是三江小学学生人数最高峰的时候，有670人，这对于乡村学校来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。”而当时高岗镇就有4000多名学生。

　　三江小学也在此次撤并名单里。2024年春季学期，三江小学仅有70人。秋季开学后，一到五年级的学生转去高岗镇中心小学，剩下19名六年级学生在此完成他们的小学课程。

　　“三江小学语文、数学平均分、优秀率、合格率，多年来在全镇都是靠前的。”“在仅有8个学生的班级里，成绩最差的学生也能排到第八名。”罗伟祥开玩笑说。在人数稀少的乡村学校，学生有着特殊的“松弛感”。

　　家长黄女士在小女儿一年级暑假的时候，就收到诚迳小学要撤销的通知，不免感到焦虑。

　　她家里有3个孩子，除了还没到上学年纪的小儿子，另外两个女儿都在诚迳小学读书。丈夫从事货车运输工作，长期在外，为了方便照顾孩子，她在家附近的玩具加工厂工作。

　　伴随撤校通知的到来，还有一份调查问卷，咨询家长、孩子就读意愿。按照教育部门的保障规定，学校撤销后，学生可转到就近的三八中心小学和石角镇中心小学就读。

　　诚迳村位于县城边，黄女士担心，“若孩子到石角镇中心小学上学，路程太远，骑电动车单程要半小时；若是在县城租房子陪读，房租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。”

　　很快，黄女士的焦虑被打消了。石角镇中心小学为做好接收撤并（销）学校学生的准备，新增了2条校车路线，其中一条包含诚迳村接送范围。学校还有全寄宿、半寄宿供学生选择。她的两个女儿转去石角镇中心小学后，每天坐校车来回，像以前在村里上学一样便利。

　　诚迳小学原有的45名学生里，44名选择转去石角镇中心小学就读，尽管上学路程更远，但教学资源、学习氛围更好，家长不再满足于孩子“有学上”，而是追求“上好学”。

　　阿健回忆，当时还在上五年级的女儿小兰告诉她，“一年级只招了很少学生。”孩子稚嫩的话语里，隐隐透露着担忧。

　　小兰一到五年级都在诚迳小学度过，她成绩优秀，颇为自信，“在诚迳小学，我找不到对手。”这期间，考虑到县城学校有着更好的教育质量，小兰有同学选择自行转校。当小兰说起同学进城读书时，妈妈察觉到她的羡慕之情。

　　这次，小兰决定转去石角镇中心小学，但母女在期待之中都带着担忧。“还有一年就毕业了，担心成绩跟不上、不能融入新的大集体。”去到新学校一个月左右，小兰就适应了新学校的学习环境，她喜欢这里新鲜的教学方法，家长和学生都很满意。

　　四年级的群妹同样因为诚迳小学撤销，转到石角镇中心小学。“现在的音乐课还有音乐笔记本，我能学习音符，还有书法课。”群妹很喜欢新学校的美育课程。

　　2024年至2027年，佛冈规划撤销30所小学（教学点）中，其中16所已无在校生。这批学校在行政名义上正式撤销，目的是让教育资源实现更合理配置。

　　细细探寻这些学校所在的位置可以发现，石角镇是城关镇，面积最大、人口最多，此次撤并12所学校（教学点），数量远超各镇。高岗镇、迳头镇各撤销5所。户籍人口最少的水头镇撤销1所。位于南部的两大工业重镇——汤塘镇撤销4所、龙山镇撤销3所。

　　规划正式发布前，经过了一番斟酌。水头镇西田小学原本规划撤销高年级，保留低年级。教育部门规划通知一经发布后，低年级学生家长感受到了学校的变化，纷纷让孩子跟着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一起到水头中心小学就读。西田小学于是被列入完全撤销名单内。

　　上级部门划拨到每个乡镇的教育经费、教师数量是固定的，这也意味着，镇内的学校越少，平均每所学校得到的资源更多。学生稀少的学校撤并，也是教育资源重组的过程。随着乡村学校撤并，镇中心学校可获得更多教育资源。

　　“缺乏制造大量就业岗位的产业，高岗镇留不住人、留不住学生。”村民理事会、高岗籍教师如此感慨生源骤减背后的因素。

　　“高岗镇严格意义上的留守儿童不多。”罗伟祥观察到。如今很多家长不愿意让孩子留守在家，他们若是外出县城租房打工，会将孩子带在身边陪伴，让孩子在教学资源更好的县城小学上学。

　　石角镇是县城所在地，县城边界上有吉田、凤围、龙溪等城边村，以及密集的制造企业。随着新型城镇化进程加速，县城边界延伸至原城郊接合部，这些学校所在的城边村，如今看起来更像是城中村。

　　以石角中心小学凤围教学点为例，与城南小学直线公里，与石角镇中心小学仅500米。这个教学点被附近新建20多层高的楼盘包围，若不刻意寻找，新搬过来的居民很难发现此处还有一所学校。

　　这些学校有个明显特点：将近九成学生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子女，周边本地户籍的孩子则按政策安排到县属公办小学读书。

　　凤围教学点的师资、校园环境难以与县属学校相比，家长不愿意让孩子在此上学，凤围小学自然生源减少，直至停办。

　　龙溪小学撤销前，附近新建的城北篁胜小学办学4年；石角中心小学吉田教学点、科旺教学点撤并前，距离不到1公里的城西时代小学已经建好办学……

　　卫健部门统计数据显示，佛冈县常住人口出生率呈下降趋势，适龄儿童入学随之逐年减少。随着城镇化进程的飞速发展，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不断涌进县城学校入读，县城学位供需存在矛盾。

　　近年来，佛冈县持续加大教育投入，不断完善教育设施。先后新建城南小学、城北篁胜小学、城西时代小学等；改扩建城东中学、城北中学、民安中学、四九中学等；佛冈县第一中学、佛冈中学恢复初中部招生，共新增义务教育学位10390个，其中小学5940个、初中4450个。

　　县城学位将继续增加。规划显示，佛冈正在分阶段规划改扩建一批学校、幼儿园，落实小区配建学校、幼儿园，异地新建佛冈县职业技术学校，以提升优质学位供给，缓解县城学位供需矛盾。

　　2024年10月，位于县城龙凤新区的九年一贯制学校正式动工建设。这是佛冈县第一所九年一贯制公办学校，预计新增学位2550个，其中小学学位1350个、初中学位1200个，预计2026年12月竣工。

　　学校规划建设小学教学楼、中学教学楼、实验综合楼、餐厅、室内体育馆、风雨操场等多功能场所，可为学生提供多样化的学习和活动空间。

　　学校布局调整需要大量资金，单靠财政投入显然不够。规划提出，县财政加大投入的同时，通过融资、土地资产置换、社会力量参与、商品房开发公建配套等多种渠道、多种形式筹措资金，加快布局调整的推进步伐；新建、扩建校舍所需的土地，自然资源、住建、财政等部门按照有关规定给予优先、优惠划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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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与此同时，佛冈加大资金投入，集中力量办好镇中心幼儿园、镇中心小学、寄宿制学校“三所学校”，推进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和城乡一体化。增加资源投入，补齐短板，按标准补足配齐教育教学设施设备，提高信息化建设应用水平，缩小区域、校际教育间的发展差距，建设基础教育高质量教育体系，推动城乡教育一体化发展。

　　在乡村学校撤销潮的大背景下，大批校舍因空置而逐渐荒废。农村地区本就面临建设用地紧缺的问题，此时，如何盘活这些空置的校舍，便成为推进乡村振兴进程中亟待思考的重要课题。

　　乡村学校在建设之初，其土地大多由村民无偿提供，建校资金则由当地教育部门、“两委”以及爱心人士等多方共同筹集。这种复杂的建校背景，导致闲置校产的归属不明确，成为盘活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难题。

　　华丽变身的佛冈县水头镇丰二小学，获得“粤美乡村”风貌设计大赛（2023年度）一等奖，这可为各地乡村废弃小学盘活提供案例参考。

　　丰二小学在2015年7月停止招生，停办后教学楼空置多年，建筑主体面层围护结构破损严重。转机出现在2022年，水头镇引进魔芋乡村振兴产业，经佛冈县政府同意，丰二小学转让给了新联村，被改造为魔芋产学研中心。

　　教学楼重新装修，外观运用了大量水泥材质，搭配红砖元素，刚硬质朴。内部改建为办公楼，产学研功能合一，是魔芋产业展示区，兼具艺术美感与实用性。

　　校园变身庭院，庭院内有规整草坪，铺设石板小径，一侧还有水池，增添了几分灵动。产学研中心外围，是大片稻田、魔芋田，春夏时节，田间绿意与红砖建筑相互映衬，好不和谐。

　　在不到两年时间内，水头魔芋种植基地已成为全国最大的商品魔芋种植基地、全国第一个魔芋推广服务平台。如今的魔芋产学研创新中心，是集科研、教学、培训、数字农业展示、办公、品牌研发、产业孵化于一身的多功能综合体，还与各大高校开展产学研合作，内设博士工作站、技术培训中心等，致力于推动魔芋产业高质量发展。

　　丰二小学的改造带了好头，佛冈县南部的汤塘镇竹山小学正在升级为“竹山粉葛科技小院”。

　　竹山村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“竹山粉葛”的主产地，随着“百千万工程”推进，仲恺农业工程学院“双百行动”技术团队与佛冈县汤塘镇竹山村紧密合作，解决竹山粉葛产业发展瓶颈。

　　校地共同合作，在已经空置的竹山小学开展“竹山粉葛科技小院”项目，正建立竹山粉葛病害绿色防控体系和100亩示范基地，共同打造集科研、教学、人才培养为一体的基地。